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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金风玉露一相逢百科

小额贷款 岑岑 本站原创

姜珠渊回到医院,贝海泽出差了。待贝海泽出差回来,她又和秦勉教授一起去上海参加会议。

既不凑巧,也没办法。有时就是这样,明明不该遇见,会冤家聚头;想要见面,却失之交臂。天气渐渐地热起来,择了七月中的一个吉日,第一医院的肝脏移植研究中心正式挂牌。医院、卫生局与市政府的多位领导都到场讲话,十几家媒体前来采访。年轻英俊的贝海泽医生是院方的宣讲代表,一身深色正装,庄重又不失潇洒,将肝胆外科近年医学成果娓娓道来。其中取得重大进展的异体移植手术汇报更是大放异彩。他常帮许昆仑给本科生授课,声音低沉,富有感染力;宣讲内容深入浅出,贴近实际,连在场媒体都听得入神。

许昆仑自觉脸上有光。剪彩后,又特地叫他过来站中间照相。

进入中心参观,一位领导问许昆仑:“刚才宣讲的贝医生——我记得你们心血管外科还有一位贝中珏大国手。”

许昆仑笑着回答:“他们是父子。贝中珏只有这么一个宝贵儿子,学了医科。业务上很能干,聂未也想要他来着,被我抢到了。”

那位领导便对贝海泽颔首:“你父亲一年会做六十至八十台费用全免的先心手术。对一名时间就是金钱的大国手来说,难能可贵。”

然后又指着某样仪器问:“这是做什么用?”

许昆仑示意,贝海泽便跟上来回答。后头跟着的秘书都觉得奇怪,因为这位领导素来冷漠又严厉,贝海泽竟然入了他的眼,还难得地不怕他,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许昆仑心中甚是满意爱徒的表现。晚上在医护餐厅吃的便饭,贝海泽自然要作主要陪同人员。他有一定酒量,人又老实,推不过,很是灌了几杯,只是脸上不显。移植科一名办公室主任才喝了一杯便上脸,兀自逞强;贝海泽竟认认真真地劝他:“脸红说明你体内缺少乙醛脱氢酶,肝脏不能代谢乙醇,不要再喝。有些人不上脸,也可能是等位基因缺陷……”

许昆仑知道爱徒醉了,便推他出去透气。

贝海泽告个不便,出了包厢,松开领带;他脸上发烧,身上却冷。餐厅里冷气开得大,他素来不怕热,只怕冷,就走了出去。

月色甚美,他漫无目的地游荡,竟走到了后厨附近。有个人影蹲在地上鼓捣着什么,身边还有一个圆形容器和一支电筒,照着身前的窨井盖。他觉得奇怪,便走上前去。走上前去看的更清楚,是个穿T恤牛仔裤的女孩子。

听见身后脚步声,转过来一张戴着口罩的脸,只露出一对浓眉和漆黑杏眼。

眉眼浓烈,是贝海泽最深刻的印象:“姜……姜老师?”

姜珠渊没见过贝海泽穿白袍以外的衣服,险些未认出来:“贝医生?”

两人异口同声:“你怎么会在这里?”

说完都觉得好笑。姜珠渊站起来,摘了口罩——他一身西装加酒味,看来是正在应酬。

“我来取一点地沟油回去做实验。”

贝海泽不知道自己是醉了,还是更醉:“秦教授怎么叫女孩子做这个。”

“不是秦教授。我在内科的研修已经结束了。”如果不是叫她找地沟油,她还真不知道这个天天踩在脚下的东西叫做窨井,是地下管道的交接处,便于地下作业的空间。饭店的隔油池附近,窨井里会有很多餐饮废油混在一起,“这种地沟油就是我要取的实验材料。”

虽知道研修生在医院里处于食物链最底层,贝海泽仍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你一辈子也不会用到的知识。”

“可是很有趣。”

“你打算怎么做。”

“保安借了我一个开窨井的工具,但是我还没有搞清楚怎么用。”

“不用你做这个。”贝海泽脱下西服,交到姜珠渊手里,挽起衬衫袖口,半跪下去,“撬棍给我。”

“……等一下。”姜珠渊将口罩取下来递给他,“会很臭。还有,手套给你。”

戴上口罩,贝海泽试了试手套:“不行。太小了。”他拿起撬棍,查看了一下结构便明白了该如何下手。姜珠渊要帮他照明,他挥挥手:“你站远一点。等会递给你。”

他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将窨井盖给撬开。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无法形容的恶腻腐臭。他屏住呼吸,抽出吸管从尼龙防护网的网眼里面伸出去,吸取了大约两升废油。

姜珠渊没有戴口罩,一靠近,就控制不住地想吐,头也疼了起来。活性炭口罩只有薄薄一层,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是看他的背影似乎还算镇定。

贝海泽将窨井重新封好,然后将油罐递给姜珠渊。

“谢谢。我……”

贝海泽的忍耐也已经到了顶点。

“不要跟过来。”

他疾奔到墙角的垃圾桶边,开始大吐特吐。本来就喝了酒,刚才又闻了完全想象不能的可怕味道,他简直连胆汁都要吐了出来。但心底还是挺庆幸。连他都受不了,如果真的换姜珠渊来做——幸好被他碰到。

吐得差不多时,一支矿泉水递过来:“漱漱口,会好一点。”

贝海泽接过矿泉水,漱了漱口,感觉好了许多:“刚才喝了点酒。真不好意思。”

姜珠渊见他有所舒缓,又拿湿纸巾给他:“东西我已经放回车上了。你好点没?”

贝海泽本来想问问她要用地沟油做什么实验,但一想到那玩意儿仍然胃部翻腾,就不再追问:“吐出来就好多了。没事。”

“头疼吗?”

“还好。”

其实他也是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儿。养到这么大连厨房里的油瓶子也没有扶过一次。

草坪间的地灯照着他的影子斜斜地印在墙壁上;姜珠渊的影子在右边,默默跟着。

“贝医生,谢谢你。”

“总不能叫你一个女孩子去做。”

“你又帮了我一次。”

“啊……上一次,我只是将我所看到的讲出来而已。”贝海泽转头看着她,“朋友都叫我小贝。”

姜珠渊微笑着表示同意:“确实应该叫你小贝医生。”

“你的朋友怎么叫你?”

“他们叫我珠珠。你也可以叫我珠珠。”

明明是很庸俗的叠字,却意外地与她光洁圆润的气质合称:“我知道你回医院了……但营养科说你出差了。”

没想到他也在找她。她想了想,还是将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小贝医生,我们只见过几面,还闹得不愉快——你怎么认定我不会渎职呢。”

“我只是将我看到的事实讲出来。你会不会做这种事情,和我们见过几次面,愉不愉快没有关系。”

姜珠渊惭愧道:“如果我有同等的信任,就不会误会你。”

同等的信任——这话让贝海泽太惭愧了:“女孩子是该有警惕心。再说我那天的表现也确实像思觉失调。其实我本身不是那种人。请你相信我,当时我身边的林沛白医生也不是坏人。还有肝胆外科的医生们,我们都相处得很好。”

“我明白。”

“那就好。”

贝海泽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姜珠渊以为他要回去,将西服递给他;贝海泽赶紧道:“没事儿,师父不叫我,我还不用回去。你……再帮我拿一会儿。我……醒醒酒。”

姜珠渊一怔,点了点头:“好。”

月色下,两人并肩缓缓而行。

“为什么你的手机锁屏照片是和猴子,猪的合照?”

贝海泽便给她讲异体移植的手术意义:“将万能猪的肝脏成功移植到恒河猴身上……这种突破,使得医生可以在没有合适肝源的情况下,尽量延长病人的生命。有位沙特富豪,就曾经临时将猪肝移植到身上,以等待肝源。”

他的声音一如宣传时那般低沉,富有感染力的同时又多了一份亲切。姜珠渊认真听完,追问了一句:“那猪呢?要多久才能长出新的肝脏?”

贝海泽没有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现时技术有限,取完肝脏就死了。”

姜珠渊一愣:“那猴子呢?”

“活了两百零八个小时。”他本想说刷新了异体移植的存活时间,但这种突破似乎不适合在她面前炫耀。

也就是说,最后都死掉了:“哦……这样。”

“对了,我在糖尿病专科听到很多关于你的故事。你对病人很耐心。连病人吃什么,怎么吃都详细规定。”

她们测过不同水果的含糖量,并不是只有小番茄才适合给糖尿病人吃。还有坚果,富含不饱和脂肪酸,对病人很有益:“病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摄入量,所以最好买带壳的坚果……”

贝海泽接上去:“但是糖尿病人的粘膜很脆弱,带壳的坚果直接放在嘴里咬碎可能会导致口腔溃疡,所以要用手慢慢地剥来吃。”

“我罗嗦起来很可怕。”

“不,你很贴心。”贝海泽把她送到车边,姜珠渊将西服递给他:“我回实验室了。”

贝海泽接过西服:“等一等。我想告诉你——”

基础医学院的病理楼前有一块从泰山顶上运回的巨石。这块巨石没有经过任何雕琢,只刻上了三个字,慰灵碑。

“我听说过。”

“我有个表妹阿玥,她小时候很喜欢采了野花放在碑下。其实那时也不懂,只是模仿大人的做法。等我读了医学院才知道,慰灵碑是用来祭奠所有在医学研究中献出生命的实验动物。”他不需要她的青眼有加,只是希望她能够全面看待,“珠珠,你要相信,现代科学前进的每一步,不会践踏动物的生命,不会违背人类的良知,不会剥夺自然的权利。”

他的眼神坚定而清澈,声音温柔而有力;姜珠渊心下微微震动——他看出了她的腹诽,所以才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上车后,姜珠渊忽想起一事,探头问他:“小贝医生,你有偏好的香味吗。”

猛然被问到这个,贝海泽一时不知道怎么决定;香味?男人会喜欢什么香味,他从来不用古龙水。他闻了闻衬衫:“还是很臭?”

姜珠渊失笑,摆摆手:“不是,不是。那你有偏好的水果吗。”

“……柠檬吧。”贝海泽轻声加了一句,“你已经请我吃了好几回。”

“什么?”

“没什么。”

“柠檬的香味大家都喜欢。”姜珠渊笑着上车,“以后不会请你吃柠檬了。小贝,再见。”

既然都在医院上班,就免不了还会再见。便利店,电梯前,大厅里,凭他们的交情,见了面姜珠渊会主动寒暄两三句。她常常是一人来去,而他身边会跟着挤眉弄眼的损友两三名;她很怯热,将一头乌发梳成高高马尾,两三绺发丝贴在颈间;医院里温度很低,她还要拿着一只小风扇对住下巴吹。开始实行夏季作息,医护都换了薄款制服,贝海泽在白袍下穿衬衫打领带,发鬓清爽,清凉无汗;姜珠渊见了,不无羡慕:“你真不怕热。”

他想说手术室很冷。你从哪儿来,最近忙不忙,还需不需要捞地沟油,被分配了困难的任务就找我,为什么问我喜欢的水果,是不是心理测验——可是她已经吹着小风扇走了。

她很近,又很远。

贝中珏回家吃饭时说起:“病人看了新闻,个个急功冒进,恨不得每天喝二两红酒心血管就获得新生——新来那个谁——她说平时不喝红酒的人,也不必特别为了心血管健康而培养饮酒习惯。作为研修生来讲,很不错了。”

他知道是她。

她很近,又很远。

他有了她的手机号,存在手机里,迟迟拨不出去。通过电话号码,他加上了她所有的社交账号。她的个人主页常常更新的都是营养知识或者对某处旅游胜地的神往,他想要评论却不知从何说起。他对女孩子所知甚少,也不愿再与邪恶的林沛白交流。他首次留心观察了其他医师——要么有读书时就认识的女朋友,已经进入同居状态;要么和美貌的护士打得火热;要么在积极地相亲。

在认识异性方面,他们似乎都没有什么困难。他们随时随地都有甜言蜜语,会用无比宠溺的口吻打电话,节日来临时在网上订鲜花,到处找人换值班时间……

可是在他这里,为何就难以突破。

“是人都要吃饭。”他们坐在闻人玥的病床边,魔鬼林沛白怂恿,“约她出来吃饭看电影唱歌开房。”

他不是没有见过她在餐厅用餐。他过去打招呼,她放下手中的小说,对他微笑:“小贝医生。”

他的视线落在封面上:“你喜欢看小说?”

她点头:“放松心情。”

以医护人员为背景的爱情故事。女主角是名医之女,男主角是女主角父亲的徒弟,两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儿时美好总是弥足珍贵,少年时的风雨彼此陪伴。长大后天各一方,又因为命运而重逢。女主父亲的刻意安排,让一对欢喜冤家趣事连连,笑声不断,虽有家世不凡的女二号插足,但还是在众人的祝福中有惊无险地到达了终点。

贝海泽对言情小说一窍不通:“听起来很温馨。”

“暗恋的情感总是很打动人的。文笔很有意思,我第一次看到用毛衣形容黑眼睛。我看完了,你要看吗。”

“好。”贝海泽翻了两页,“看完了还给你。”

可是他太忙了,也确实对小说没耐性,看不出五页必定睡着。倒是沈最很感兴趣:“这本书我听说过,号称本世纪最美好的纯爱故事。开什么玩笑,本世纪才过去了不到五分之一。来,让姐姐看看,到底有啥魅力。”

阿玥,我该怎么办。

闻人玥口齿不清:“追……追她……”

你傻呀!烈女怕缠郎,缠住她,她就是你的了。千万不要,不要冷落她。

一开始反应激烈的伍敏反而平静下来,不再干预儿子的事情。只是看他窝在沙发上,皱着眉头将小说翻来翻去的时候,问了一句:“最近辛苦吗。”

“还好。”

“不是你爸支持,我真舍不得你也走这条路。”

贝海泽抬起头来,看着母亲:“妈,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

“多辛苦呀。”伍敏心疼道,“看你爸,做手术还能撑着,平时腰都直不起来。都是大外科主任了,还要被投诉,说他的坐姿不尊重病人。我只能一遍遍地解释,他脊椎有事,不能坚持很久,请多多体谅……”

贝海泽合上小说。他有伍敏的眼睛和温柔,也有贝中珏的下巴和坚持:“妈,有你心疼我们就够了。”

“真的吗?有妈妈就够了么。”

贝海泽换了个话题:“妈,你拿着什么?”

“哦,这个。”伍敏展开手中画纸,“才六岁的小孩子,已经画得这样好。”

贝海泽接过来:“是小病人画的?”他颇有些意外,父亲素来不给人机会送这些东西。

“是啊。托人送到了你爸的办公室。你知道的,你爸从不收这些东西。不过,这次破例。”伍敏意味深长地微笑,“儿子,耐心点。医院是圆的。”

到了八月底,肝胆外科与移植中心的早餐通气会上,贝海泽果然再见姜珠渊。她与三四名营养师跟在卫欣大夫的身后。许昆仑为大家介绍:“卫欣将是中心的营养主任,为移植病人做膳食指引。”

卫欣和秦勉的性格相反,清高严厉,语气倨傲:“很高兴与各位共事。下面我会结合临床实际情况,就移植病人的膳食注意事项简单地为大家做个报告。请各位医生在与病人及家属交流的时候,务必以营养科的指导意见为重。今天的报告之后,我不希望再出现营养科和临床科室意见相左的情况。”

姜珠渊对贝海泽微微一笑,他也正看着她,眼中满是惊喜。她指了指了他面前的早餐,又指了指自己。

营养科除了负责病患的膳食指引,也负责大国手的营养配餐和各科室的早餐会。

她的手势正在表示,今天的早餐内容是由她负责。

再看面前撒了黑芝麻的太阳蛋,夹着生菜,三文鱼泥,青瓜,番茄的燕麦三明治,牛奶,一小杯杏仁,三片猕猴桃,贝海泽顿时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很……荡漾。

他偷偷地朝她竖起了大拇指。

“医院是圆的”。因为她终究会转到他这里来。

卫欣敏锐地捕捉到台下正在暗度陈仓;她自然不会去替许昆仑教徒弟。手一抬,激光笔投向姜珠渊:“请不要因为自己是研修生,就放松要求,还去影响其他人的专注度。”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了姜珠渊。她肩膀上有一个红色箭头。卫欣素来挑剔,对学生也没有什么好声气;都能叫她去捞地沟油了,当众下不来台更是家常便饭;姜珠渊立刻道歉,卫欣才将激光收回。

见姜珠渊被批评,贝海泽更加难以集中注意力;明明知道这样不对,可还是坐立不安。散会后,姜珠渊将一张纸交给贝海泽:“这是今天报告的大纲。”

“谢谢。没想到在这里碰到。”

“我会在肝胆外科轮值四周。”姜珠渊抿嘴一笑。见卫欣教授和许昆仑正边走边谈话,她趁机对贝海泽道,“对了,你现在忙吗?有样东西送给你。”

他确实应该去查房了,但走廊上还有好几名外地来的病人家属等着。一般情况下,许昆仑会看过了这些才去查房,这给了他几分钟喘息的时间:“跟我来。”

他带她到了走廊另一头的开水间。这里有些热,姜珠渊用手扇了两下,贝海泽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小风扇来打开:“凉快点没。”

“你也用小风扇?”姜珠渊从电脑包中拿出一块半个手掌大小,方方正正,包着透明玻璃纸的乳白色固体递给他,“送给你。”

“这是什么。”贝海泽接过来闻了闻,有柠檬香味逸出。

“还记得之前你帮我捞地沟油吗。我们在碱化地沟油时,析出的水溶性脂肪酸就是俗称的皂脚。可以用来做手工皂。”

无比恶臭的地沟油居然变成了柠檬香味的手工皂?

姜珠渊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笑着回答:“请放心,绝不含有毒物质。而且按照你的喜好,加了柠檬皮进去。我自己也留了两块,用来洗手没问题。小贝医生不要害怕,能将地沟油变废为宝不是很好吗。”

难怪问他喜欢什么香味。

贝海泽不仅不害怕,简直受宠若惊:“怎么突然想起送我这个。”

“不是突然。”姜珠渊耐心解释,“当天晚上就做好了。但是刚做好的手工皂要经过一段时间的成熟期,pH值降下去之后才能使用。”她将一对洁净的手伸到他面前,“我喜欢的佛手柑也不错,闻一闻心神安宁。”

清冽的佛手柑香味,就是她的味道。真能沉住气,和他见了那么多面,一句也没有提到。

他头一次知道原来手工皂还有成熟期。他大概懂得了她那种对未知的强烈好奇——这是他一辈子也不会用到的知识,可是,真的很惊喜:“我一定会用。”

“我先走了。不然,卫欣教授又要扫射我了。”

裙摆一转,她先走出开水间。

“珠珠。”

姜珠渊回过头来。贝海泽站在开水间门口,好像刚被开水烫了一样,双颊很烧。明明是大眼帅哥,明明穿着象征权威的白袍,可是看上去手足无措,口齿不清。

这种“手足口病”容易传染,尤其是在没有情感抗体的男女之间——姜珠渊立刻无法发声,手手脚脚也不知道该怎么摆。

“姜珠渊。”他现在的心情,就好像许昆仑第一次在手术台上,将手术刀递给他一样。他敬畏未知,也期待未知,“我们……我,我想约你吃饭。”

她脸红了。他的话令她害羞了,贝海泽心想,这样也不赖。他甚至瞬间心智洞明——能让一贯端庄大方的她片刻慌乱,可见她的心湖也并非平静无波。

他再也不想每次见面都云淡风轻地说些无关痛痒的话题。他想说,那天在便利店,我已经看到了你。

正如手工皂有成熟期,要等pH值降下去了才能使用那样——这段感情,在一见钟情的激烈退下去之后,他发现还会持续心跳。

不是我不怕热,是手术室很冷。如果被分配了困难的工作,一定要告诉我。你想去看慰灵碑吗?我带你去。今天的早餐很不错。哦对了,那本小说,我实在看不去……

我想学会如何打趣,说很多笑话,逗你开心;在短信在电话里说很多平日当面说不出来的肉麻;最渺小的节日都送花送礼物给你;也许我做不到想尽办法调开值班表去陪你,但我会……慢慢来,慢慢来。

啊,高考结束后做过的那个梦,此时无比清晰地浮现在姜珠渊的脑海。

那明明是医院的便利店。听见了店门打开的声音,她从货架间望出去,看见一名年轻医生整个人靠在玻璃门上,用整条背将门推开,疲倦地卷了进来。他戴着一副无框眼镜,眼下有浓重的黑眼圈。白袍敞开着,里面是格纹开襟毛衫,白衬衣和深色休闲裤。他揉着酸疼的脖颈,目光朝货架扫过来。

“好的。”她轻声回答,“我也想知道……”

想知道什么呢?她对未知有好奇,充满包容,这就够足够。

“秀色可餐。”林沛白手搭凉棚,看着窗下吃饭的那对,“啧啧,怪不得小贝最近都不找我们吃饭了。”

沈最闲闲地看了一会儿,努了努嘴。林沛白立刻会意。他们端着餐盘,笑眯眯地走到了贝海泽的身后。坐在对面的姜珠渊抬头,林沛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俯下身去,靠近贝海泽的手,夸张地嗅:“小贝,真风骚——用的什么护手霜。”

整条手臂上的汗毛都竖起来,贝海泽急忙甩开;沈最大咧咧坐下:“嫌吃的柠檬不够多,还要擦在手上。”

“别乱说。”贝海泽赶紧对姜珠渊解释,“他们惯了不正经。”之前虽然见过几面,但他还没有对她介绍过这两位朋友——神外的林沛白,麻醉科的沈最:“这位是——”

“不用介绍。小姜,别嫌我们两个碍事。”林沛白勾了把椅子过来,“可怜我们这些不正经,形单影只,吃什么都不香。”

贝海泽瞪着他:“魔鬼,别借题发挥。坐下,拆你的鱼。”

“小贝,你乱发少爷脾气,小姜了解吗。”

姜珠渊笑着将餐盘移开一点:“没关系,一起吃吧。”

沈最目不转睛地看着姜珠渊。她头发很多,从头顶编下来韩式的蜈蚣辫,眉毛很浓,睫毛也很长,眼睛很漂亮——和小贝挺有夫妻相么。身材是肉感型……

贝海泽知道她荤素不忌,什么话都敢说;现在眼睛都看直了,只怕正在酝酿什么,只得求饶:“沈师姐。”

“没事。多看两眼又不会怎样。”

林沛白一边麻利地剥鱼刺一边笑:“给别人多看两眼没事,但是给沈最多看两眼可就亏大了。”沈麻醉师有一手绝技是眼角扫你一遍,就知道三围和体重。

姜珠渊吃惊之余又颇觉有趣;沈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伸手:“来,姐姐摸一下。”

贝海泽立刻抓起姜珠渊的手腕,逃离禄山之爪:“当心。”这一摸,肌肉,脂肪,血液含量也能估个七七八八。”

果然各行各精彩;姜珠渊佩服道:“这样厉害。”

刚入行的时候,摸猪肉都摸了五六年——沈最嗤鼻:“不让摸算了。小贝真小气。”

她端着餐盘站起来:“林沛白,走。咱们找阿玥吃饭去。”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等他们走了,贝海泽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覆在姜珠渊手腕上。她的体温比常人高些,印得他手心发烫:“咦,你也戴欧米茄。”

“嗯。”姜珠渊缩回手,“对了,我看到个笑话,不知道笑点在哪里。”

她将手机伸到贝海泽面前。这是网上一套以正弦函数(SIN)和余弦函数(COS)为主角的四格漫画。

“你一直在看这个?”之前看她微博转发了几条,“很冷门。”

“你也看?”

“嗯。COS问SIN,这辈子做过坏事没有,SIN说,做过,七件而已。”sin也有罪恶的意思,之前有部电影叫做《七宗罪》。

“《七宗罪》?”她没看过。

“一起看?西城有一家电影院专门点播旧电影。”姜珠渊点头,贝海泽又犹疑。

“怎么?”

“不如看刚上映的迪士尼动画片?”

“都好。”

毕赢围着爱车转了一圈。一条新鲜的划痕赫然呈现在前车门上。

他上车,悻悻地关上车门。

这是本月第三次划车事故。他找了物业,看过监控,这小鬼已是囊中之物,等他想个法子好好来炮制。

云泽来电时,他丝毫不觉自己正在咬牙切齿。那边是麻将牌哗哗推摸的声音,他不由得脸色一沉——这个时间打牌,只怕是昨夜通宵。果然,电话那头响起的声音嘶哑多痰:“老表。利息收到没。”

“收到了。”

“收到了也该给我回个消息。”曹慎行将麻将牌哗哗推进洗牌口,狠狠吸了一口烟,“同学会……是周六还是周日来着?”

“你清醒点!不要总是叫我提醒你做事!”毕赢愠道,“一把年纪还这种烂样。”若不是有表叔曹壮在背后监管,他绝不会把钱交给曹慎行打理。

“西风——老表,别这么大火,我就是有点……”

“能有什么问题。”毕赢看了一眼窗外,冷冷道,“要办同学会,就别畏首畏尾。你负责把云泽那帮同学带到。格陵这边由我和寇亭亭负责。”

“听说姜珠渊现在也在格陵。”他有一个牌友,丈母娘在姜市长家做事,“在研修。”

“嗯?”毕赢眼神一敛,“她回来了?”

“今年刚毕业。回云泽卫生局呆了三个月,调去格陵了。”曹慎行道,“老表,要叫上她吗?毕竟……”

“看情况吧。”毕赢突生一计,嘴角噙起一丝冷笑,“先别打了,有件事你帮我处理。”

如此这般说了一遍,曹慎行唯唯作声,挂了电话,看到面前的麻将牌,不禁咒骂,“怎么能都打西风呢!这不是送我归西么!不打了!”

接着又接到姐姐毕晟电话,无外乎还是天热除衫天冷加衫的嘘寒问暖:“小赢,你最近水逆,当心呀。”

“水逆?我一辈子都没有水逆过。”

“如果有好姻缘的话,是可以挡一挡的。上次那个姑娘你还在联系吗?叫我说就不够好。以我弟弟的条件,找个司级干部的千金绰绰有余了……”

“有电话进来,挂了。”

进来的是一条坏消息:早前,格陵理工大学信工学院教授胥岷山携娇妻旅游时突觉身体不适,在当地医院做了B超,确定是肝内占位性病变。昨日回到格陵,找了许昆仑做进一步的详细检查。

虽然对方语焉不详,毕赢也知道这事儿只怕不好,急忙驱车赶往医院。

路上却还是免不了想起曹慎行说的话。

他一向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去处理和姜珠渊之间的“恩怨”——其实有什么恩怨?他并没有错。若是有错,法律早已制裁。

因为殷承的纪录片,他们三个已经被舆论又批判了一轮。应该放手了吧?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是他走上社会以来最大的感悟。无论是人是神是鬼,只要有用,他都要会一会。

肝胆外科第一病区,高级病房内,许昆仑正对病人及家属讲解治疗方案:“建议先做介入。”

“等一下。”与沉稳从容的中年病人相反,年约二十三四的女性家属十分沉不住气,插嘴,“什么介入?”

许昆仑不答;贝海泽解释介入指在局麻的情况下,通过微创技术,将治疗药物直接注射入病灶,杀死肿瘤细胞,封闭肿瘤的血管:“尽量做到对正常组织伤害最小。”

一番解释十分通俗,想必以胥岷山的工科背景应该听得懂;果然胥岷山伸出手来,拍了拍年轻女子:“洛洛,你听医生讲完。”

白皙透明,柔软紧绷的小手翻过来,紧紧抓住那只遍布老年斑,松弛蜡黄的手,桃红色的指甲油充满活力和娇艳。叫洛洛的女子嘟起嘴:“我又听不懂。我就问,能从根本上治愈嘛?”

“效果因人而异。”贝海泽看了一眼师父,见他面无表情,只得解释下去,“就目前肿瘤的大小和位置来看,直接做手术会有风险。所以要先做三期介入,希望肿瘤能控制到适应手术的大小。”

洛洛嚷嚷:“还是要手术?开膛破肚,元气大伤。”胥岷山也道:“许医生,有没有可能保守治疗,吃吃中药?”

病人抵触手术常见。只是像他这样有着工科教授博导头衔,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也会抵触西医,很少见。许昆仑慢慢道:“我这不是中医科,也不搞什么中西医结合治疗。”

洛洛又插嘴:“不要紧,我妈妈知道好几个知名的养生专家,等下就打电话去拿地址。”

全室沉默。这时突然敲门进来一个年轻人:“师父师母,我来了。”

胥岷山见是爱徒毕赢,甚为宽慰:“你知道的倒快。过来坐。”

虽是老夫少妻,洛洛的担心不像是装出来的:“我还不是担心你受罪。中医好,固本培元。”

“本院有疼痛专科和心理专科。”

她又异想天开:“反正都要做手术——为什么不做移植呢?立刻,马上,换一个全新的肝脏给岷山不就可以了吗。”

许昆仑“哦”了一声表示理解:“你想换肝。换了肝就可以一劳永逸。”

毕赢殷勤献策:“师父师母,据报道,西雅图一个病人换肝后活了四十多年。换肝手术也就四十多年的历史,想想那时候技术,再想想现在。”

洛洛对他说的话十分满意:“对。反正岷山有轻度肝硬化。换个好肝,再活上四十年。许医生,不用担心肝源。”

虚荣肤浅的装扮加上故作老练的语气,令得许昆仑也笑了:“嗯,有道理。”

贝海泽知道这一笑不好——许昆仑最烦病人不懂装懂,指手画脚。他正要对病人详细解释诊疗安排时,被一个眼神制止。

“想做移植是吗。好。很好。”

许昆仑转身走出病房;贝海泽道:“请再好好考虑。”然后急忙跟上去。

姜珠渊从配餐间出来,腋下夹着记录本,边走边摘下手套。许昆仑的办公室往常这个钟数热闹如菜市,现在却房门紧闭,一班住院医都候在外面,唯独不见贝海泽踪影。不一会儿,贝海泽开门出来,紧接着扔出一本病历,砸在他脚下。

贝海泽弯腰捡起病历:“还不去做准备?今天3床和21床手术。”住院医赶紧作鸟兽散。

性格平顺的贝海泽都会动辄得咎,可见许昆仑多么不易相处。病房内洛洛对丈夫道:“这个许医生脾气大得很,我是不是什么话说的不得体?”

胥岷山笑道:“没有。大国手么,都是有点脾气的。”

“我肯定又开罪人了。”洛洛娇嗔道,“你也不提醒我。”

“真没有。我就喜欢听你说话,特别有活力。洛洛,医生若是对病人脾气大,就说明这病不打紧,还有几年可活。”

洛洛笑着依偎上去:“你说的话总是特别有道理。小帅哥医生态度倒是很好。”

“他那是家教使然。”胥岷山笑道,“你别看丹丹在家里疯疯癫癫,出门在外也是斯斯文文,彬彬有礼。就像《红楼梦》贾母说的那样,不管怎么娇生惯养,在外面是一点礼数也不错的。”

洛洛听他提到女儿胥丹,颇有些无味,又听他说起“家教”,便再不愿在外人面前发娇嗔:“对了,我打电话问问老中医的地址。”

毕赢继续在病房里逗留了一阵,很说了些熨帖的话。胥岷山笑着掸掸盖在膝上的毛毯:“病既然找上门来,说明我也该休息休息了。公司的事,交给你我也没什么不放心。”只是他手上有个欧拉基金会赞助的科研项目要收尾,少不得在医院加加班了:“我会发封邮件给负责人,看是否能推迟验收。”

毕赢点点头:“您看哪些人需要我去通知?”

“倒不用特别通知谁,他们消息灵通得很。顺其自然吧。”胥岷山笑笑,朝门口望了一眼,低声吩咐,“你徐师母那边,说是要来——”毕赢反应极快:“您放心,我来安排。”

又寒暄两句,他便告辞出来。

通知毕赢的电话就是徐学惠打的。虽是前夫,到底有结缡三十年的情分,听闻胥岷山出事,她心急如焚,又碍于洛洛,不便来探望,就叫学生做了马前卒。毕赢一番盘算,已经有了计划。

他走出病房,恰好看见刚才那位通情达理的贝医生站在紧闭的办公室门口,迎着光,认真看着一张CT片。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头发浓密,体态微丰的女孩子,不知道说了什么,贝医生笑着收起片子,摇摇头。她又做了个手势,贝医生笑意更深,却还是摇头。女孩子耸了耸肩,正要走开,贝医生笑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拉回来:“不是不行,只是——”

就在这一拉一扯之间,毕赢看见了她的脸。

“姜珠渊?”他脱口而出。

这是老饕门二楼的一条走廊,它通向一场其乐融融的同学会。

小型宴会厅里一共有五桌筵席,摆成梅花形,欢笑声盛不下,随着走廊尽头的大门打开,一齐涌了出来。

“哈哈,是呀,那时候……真是太开心了。”

“谁来了?……啊呀,是姜珠渊。”

“她来了?”

“我知道她在格陵。还以为她不会来呢……”

“听说是毕赢在医院碰到,邀请她来参加同学会,一口就答应了。”

“是啊,谁能拒绝现在的毕赢呢……”

毕赢正被簇拥着谈笑风生,一见她出现,立刻走过来。他穿着名牌的休闲服饰,发型也专门修整过,活脱脱一个城中新贵。他朝姜珠渊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亲切:“过来,我带你见一个人。”

云泽二中高三九班除了云政恩一共有六十一名毕业生。今天来了五十四人,真是波澜壮阔。

经过一张张熟悉又成长了的面孔,全都灿烂地笑。

“嗨,姜珠渊,好久不见。”

七年的时间,毫无疑问,她变美了。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体毛旺盛,肉乎乎蜕变成眉眼浓烈,体态曼妙的妙龄女性,不过这也在情理之中:“每年聚会你都不在。今天真赏脸。”

“我们可想你了。”

姜珠渊人缘一般——谁会喜欢和一字眉,一脸凶相的女孩子说话?更何况她还总和令人讨厌的云政恩保持同一立场。

可现在个个好似老友,有着十余年的感情基础:“你这条裙子真好看,是miumiu新款对不对?”

他们相识于一朵花枯萎都会哭泣的年纪,见过彼此最青春敏感的时光。现在?在这个险恶的钢铁森林中,他们撕咬过人,也被人撕咬过,谁不是闷头哽咽,擦干了泪从头来过。

过去?还是讲和吧。

“听说你是营养师——高端。有没有减肥妙方?”

“看看,看看,营养师就是不一样,姜珠渊还是和十八岁一样,没什么变化。”

“哪有,明明变漂亮了。”

曹慎行倚住椅背,吊儿郎当地歪着,他胖了至少四个码,穿一件绷住肚子的polo衫,不同大小,不同材质的手串恨不得从手腕带到手肘,笑得三四个下巴抖作一团和气:“贵客!贵客!”

很多同学的名字就在嘴边,可是怎么也叫不出来。七年前的分别,他们还是在最后一刻知道了姜珠渊的身份,自然把她的沉默当做矜持,并不以为意。

一名个头不高的男孩子挤过来:“嗨,姜珠渊。”

他很面熟。姜珠渊想起昏暗的走廊外,他对她说过云政恩被欺负:“我们都是外地人,别去招惹他们。”

“你是……”

“霍超群。叫我小霍就行。”他笑,刚才姜珠渊一出现,他就给父亲发了个短信,“我爸说一定要替他带个好。”

姜珠渊突然想起曾经给爸爸开了三年车的霍司机。原来是霍司机的儿子。她在云泽二中读了三年高中,他一直和她同班,明里暗里帮助了她不少,她竟然丝毫不知他的背景:“你……”

毕赢继续带着她往宴会厅后方的休息区域走:“这个霍超群,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休息区放着几组欧式沙发,一名少妇背对着他们,侧身而坐。黑亮秀发松松绾起,露出洁白脖颈和纤弱双肩。她声调柔和:“小堇听奶奶的话。好好吃饭,吃完饭乖乖练琴。妈咪一定赶回来给你讲故事。”

“亭亭,你看谁来了。”

她收线,扭头,眼神里有恰到好处的吃惊,还点缀着一些喜悦:“你来了呀。”

口气熟稔又不失优雅,寇亭亭袅袅婷婷地站起来。

她穿着一件简单到极致的白色连衣裙,浑身上下一件首饰都无,只在左手无名指上戴一只钻戒。

好一个眉目如画,窈窕婀娜的美人。只有她,才堪称青春不老。不,她也变了,青涩的校花,变成了精致的贵妇。

寇亭亭伸出手来:“你好,姜珠渊。”

只要是同学。十年之后,你们都是好友。

霍超群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他的父亲也因姜挺的推荐调到北京,在某国企做车队队长。他读完本科去英国修了个硕士,然后回到格陵。他现在一家外企做到中层,有一个相恋三年的女友,婚房已经买好:“我算什么成功。真正混得好……”

他将目光投向了毕赢,曹慎行和寇亭亭。三人正在低声交换意见,然后毕赢点点头,拿起酒杯,起身。

“静一静,静一静。”他敲了敲酒杯,“既然我是本次同学会筹备委员会主席,那么就由我先说两句。”

宴会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坐在上席的三人。他们的气色,谈吐,服饰,车匙,头衔,无一不与其他人拉开了好一段距离。

那目光有羡慕,崇拜,也有嫉妒,不屑……不招人嫉是庸才。看到他们混得风生水起,当然有人嫉恨。可是人人都有衣锦还乡的冲动,不然怎么会有同学会这种产物。

“很激动,也很兴奋,在这样一个夜晚,我们云泽二中高三九班又重聚在一起。首先要感谢寇亭亭同学——不,应该是孟太太——提出了举办同学会的概念。”毕赢做了个手势,寇亭亭盈盈举杯,无声示意。

大家齐齐鼓掌。

成绩曾一度冲到全班第二的寇亭亭没有考上大学。她告别了酗酒的母亲,去格陵闯荡。

一开始她租住在母亲的一个朋友家里。这位伯母家庭美满,子女孝顺,人也透着一团和气。伯母的长子做茶叶生意,介绍她去一家高级茶馆工作。不到一年,报上就登出她嫁入孟家的新闻。她的丈夫,是孟国泰第六个儿子孟金毅。

从报纸上得知这一消息的同学们不由得感叹——上天果然还是偏爱美女,给了她一条最轻松的路走。

孟金毅自小痴迷昆虫,尤其是蝴蝶。因为他这一爱好,孟国泰专门设立基金,资助他到处采集标本和科学研究。一个痴迷于蝴蝶的男人,自然也爱他那破茧成蝶的美丽妻子。他们还有个可爱女儿,名叫孟堇,今年六岁。

“毕总不出点血,那可说不过去!”“毕总,赞助了什么?”

毕赢笑了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智慧。将大家凑在一起太不容易。时间怎么排,真比做一本漂亮的帐出来还难。幸好地点易乔,孟太太一个电话——”有人挤眉弄眼,无声地笑,寇亭亭倒是镇静自若。“说到做账,本次同学会,当然也需要一个好会计来管费用。”

毕赢家境虽不拮据,却也普通,原做好了勤工俭学的准备,却意外获批一笔丰厚的助学金,令他可无后顾之忧地求学。靠成绩和助学金支持,他得以顺利修完心仪的第二学位并考得专业证书数本。毕业后,他更因表现优异,被胥岷山教授选中做硕士研究生。

胥岷山是工程院院士热门人选已经传了几年,去年因为其婚姻问题被搁置,大约今年是要中选的。他甚是看重才华横溢的毕赢,名下几间公司的账务都交给他打理。胥教授为人宽厚,对身边人更是大方亲善,毕赢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旁人都“毕总”“毕总”地称呼:“叫毕总来管同学会的钱,真是大材小用——那曹总呢?”

曹慎行的书还没读完,他父亲的猪场被划入城建范围,赔偿了一大笔钱。突然成了拆二代,还读什么书呢,借了政府鼓励民间资本进入金融业的东风,一家人开始做借贷生意。

借钱这回事,不过是你借借我,我借借你,让资金流动起来,便显得朝气蓬勃。钱有生气,人也精神奕奕。

“巧宗都被他们捡了,我可不就是个出钱的么!”曹慎行叼着烟笑骂,烟灰掉在肚皮上,有人贴心拂去,“把你们这帮人从云泽拉过来,吃了饭,乐一乐,再好好地送回去。还不贴心?……还有什么?等下老表会宣布。”

“同学会,同学会,青梅竹马来相会;唱唱歌,跳跳舞,拆散一对是一对——”大家哄笑,毕赢也笑,“今天不唱歌,不跳舞,我们做个抽奖活动……”

主席台右边放着一台用红布覆盖住的餐车。毕赢一把掀开红布。

餐车上堆放着许多奖品。有手机,平板,手提电脑,数码相机,金饰——毕赢举起一张十万元的支票:“这些奖品都由我们亲爱的曹总提供。掌声在哪里?”

老同学们更加满意,拍掌拍得掌心发红。

毕赢十分满意此时的气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包括姜珠渊。众星捧月的感觉非常好,他高高举杯,大吼:“为了永远的高三九班!为了永远的友谊!”

友谊这东西,又脆弱又坚固,又漫长又短暂,有时激情四射,有时细水长流。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清楚它的真面目。

一名身穿白裙的高挑美女坐在吧台边,手边放着一杯苏打水。

这间位于老饕门地下一层的品酒室内只有她一名客人。为她服务的是一名英俊男子。暧昧的灯光流转中,不知男人说了什么,惹得美女微笑着摇头:“Sean,你知道的,Patrick从来不赞成你这样做。他说成功率很低。”

“谢谢他一直为我收拾烂摊子。”英文名叫Sean,中文名叫成少为的英俊男子弹了弹醒酒瓶,“律之是一个很有风度的男人。我很高兴因为一场心血来潮的火车旅行,收获到一个好兄弟。”

而寇亭亭,是一个很迷人的追求对象。他会用心感受这份情感。

“Sean,没有人希望你受到伤害。”

“伤害?”成少为笑起来,“琳达,你还不太了解我。哪怕一败涂地,我这颗心也不会受到伤害。爱与恨,我都甘之如饴。”

“我真的不了解你。我想Patrick也不了解你。”

“我这双眼睛看人很准。虽说你们是在美国长大的,对待情感却是比谁都更加单纯忠贞。当然不会理解我的玩乐态度。”成少为微笑,“美食入口那一刹那的感觉是最无与伦比的。享受当下的心动抑或心碎,就已经很美好。何必一定要一个结果呢。”

“恕我直言,你所有追女生的招数——送花,送车牌,送车,看电影,看烟花,看海——在她身上都无效,不是吗。”

“自私的面目有很多种。在爱情里花样百出,也许我满足的只是我自己呢?再说,杀手锏还没亮相。”他从台下拿出一只酒杯,“律之说过,线性积累会通向最终结果。今晚见分晓。即使失败,也不会改变这瓶红酒的美妙滋味。”

马琳达见他喝了满满一杯红酒之后,又倒了一杯,不由得出声提醒:“Sean,你妈妈不喜欢你喝酒。”

成少为脸色一变,声线陡然下沉:“别提她。”

“Sean,一个有担当有胸襟的男人,不应该和妈妈是仇敌关系。”

成少为与母亲代喜娟关系恶劣如同仇人,故而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剑眉一挑,话锋一转,“琳达,为什么你比律之更加抗拒美人计?是因为吃醋?”

“同时撩拨两位美女,并不会加大胜算。”门外传来一把沉稳清朗的男声。手插裤袋,辛律之闲闲走向正在交谈的两人,“偷着喝的酒,是不是香一些。”

“Patrick。我没喝酒。”马琳达很高兴看到他,“吃过了吗?我一直说,饭后散步很有好处。”

成少为也大感意外。辛律之说过,他并不欣赏将要发生的一切:“你该不会担心这场同学会,不按照你的剧本进行吧。也许,还会有些意料之外的小高潮。”

不可能。马琳达对辛律之很有信心,只有不了解他的人才会有疑问,“任何可能性都在Patrick的计算之内。”

两人齐齐望向他。想从气定神闲的表情中找到一丝波澜。

辛律之刚收到一封来自胥岷山的工作邮件。

这封因病申请推迟项目结算日期的邮件对他全盘计划的影响微乎其微。但会让一个原本不该出现的人,出席同学会的概率由百分之零点零三二上升到百分之十四点七。

数学就是这样令人信服。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两个独立的事件,会否因为种种原因而彼此影响,一切都可以转换为数字,计算概率。

“最头疼数学了。但我应该没有理解错误——这个人仍然有很大几率不会到场。”

辛律之拒绝了成少为递给他的酒,拿起吧台上的遥控器,打开。

吧台正对面的墙壁上嵌着百吋大屏。屏幕亮起,二楼宴会厅里的每个角落都显示得清清楚楚。

老饕门用的是格陵亨安所设计的综合保安系统。该保安系统除了集成传统的闭路电视监控系统,防盗消防报警系统,出入车辆管理系统,门禁管理系统,电子巡更系统等等之外,还有数十条按照客户要求所增改的特殊功能。有些功能很刁钻,比如要求实现一卡通与移动终端简并;有些功能很琐碎,比如要求在成少为的办公室多加两只声纹保险箱。

相比之下,这条功能实在不出奇——将监控系统中实时生成的视频数据上传到云存储,再通过多重加密频道接驳到限定终端,譬如手机,平板,车载电脑,甚至于这间唯一没有监控摄像头的品酒室。

这种系统使得少数几个具有高级权限的股东,可以不受限制,随时随地全方位监控饭店内的情况。尤其是有突发事件需要处理的时候,隐私权似乎就不那么重要了。

“咦,是她?”马琳达走向屏幕,将毕赢身边一个女孩的影像放大,“她也来了。”

“谁?”

“是我和Patrick在云泽遇到的一个女孩子。”

辛律之背对着屏幕,放下了遥控器。冷淡的嘴角,慢慢地扬起了一个弧度。

她不是小公主。她是小概率公主。

城市的另一端,古德咖啡馆门口。一个糖果色美女从出租车上跳下来。

她的穿着与城中其他惹火少女无异——紧身T恤裹着一对姣好的胸脯,刚到大腿根的热裤,露出两条又白又嫩的直腿。她皱眉望了望咖啡店的招牌:“重新装修了?”

颇有点物是人非。她大力打开玻璃门进去。迎宾问她是否订了位置。

“找人。”

这人好找。五十来岁的年纪还穿白衬衫配休闲外套,喷发胶,修鬓角,自以为风流倜傥,和她四年前离开格陵时没什么两样。

“Hi,Dad。”许度在老父的对面一屁股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吧唧吧唧地嚼着口香糖,“Long time no see。”

许昆仑被女儿不羁的登场给震住了:“……嘟嘟?”

口吻中的不确定以及否定让许度隐隐不快:“老花了?去配眼镜啊。死撑着干什么。至少要对病人负责吧。对了,做手术的时候能戴老花镜吗?和年轻女朋友吃饭时,要把菜单拿得很远才看得清,想想就觉得很悲凉呢。”

若是换个人坐在对面,许昆仑一定会有更加恶毒和折辱的应对方式。但这个女孩子,是他四年未见的女儿:“把衣服穿好。”

“嗯?”许度看了看打着脐环的肚脐,“哦,领口滑上去了。”她抓着T恤下摆往下拉了拉,露出缀满蕾丝的内衣边,“Perfect。”

“你长胖了。”许昆仑皱眉,“是不是生病?在英国适应吗?”

“我身体好得很。能吃能睡。”许度曲起手臂,“你看,不是虚胖,是实打实的皮下脂肪,不然怎么对抗英国湿冷的天气。小时候长得胖,人家说你有福相。现在长得胖,人家说你是大象。你不觉得人性很摇摆吗。”

“健康就好。但我实在欣赏不来你的衣着打扮。”

许度怜悯地看着父亲:“爸,这种时尚都欣赏不来,还想找90后女友?不对,是蛋蛋后女友了吧?”她突然又换了欢快的语气:“四年没见面了,谈点实际的。四年你换了几个女朋友?我和妈押了五千英镑赌单双数……”

“说到你妈,她不是去陪读了?”言下之意,她怎么不管你?

许度一摊手:“她不怎么管我……也许是为了,恶心你?”

许昆仑心内五味翻腾:“你妈……她还好吗。”

“很好。”许度回答,“一个性生活和谐的母亲,是不会对女儿评头论足的。在英国每次出门,别人都以为我们是姐妹俩。”

“你……和你妈越长越像了。”

“是吗,妈妈倒是成天说我‘和你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无所谓了,反正你们从来无法统一意见。”

许昆仑默默地把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拿起餐单,举得稍微远些才看清上面的字:“点东西吃。你以前很喜欢吃这家的蛋糕,尤其是五颜六色的那种。”

“人是会变的。”许度翻着菜单,“在英国我已经用完了70岁以前的甜点定额。我现在看到彩虹蛋糕就想吐。”

在病人面前颐指气使的许昆仑只得放下菜单,又拿起旁边一本英文杂志:“你现在英文水平如何。给爸爸翻译一段怎么样。”

“OK!”无视许昆仑鼓励的笑容,许度张嘴就来,“Hey,guy,how are you?I'm fine,Thank you,and you?I'm fine too!不满意?还有脏话。同学们都夸我发音标准。Bloody—”

许昆仑缓缓放下杂志,此时他心疼的不仅仅是付出去的学费,生活费。

许昆仑和妻子离婚后,曾有过半年的时间彼此怨恨还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父亲认为应该慢慢地告知女儿真相,让离婚对孩子的影响降到最低。但母亲并不认可,她觉得女儿应该越早知道事实越好,长痛不如短痛。夫妻俩无法达成一致,就各自放胆去实施自己的计划。这种分裂的育儿方式到底给许度造成了什么伤害,还有待观察,但她最终还是接受了父母离异的事实:“我知道爸爸妈妈分开了可都还爱我。我知道爸爸妈妈都不是坏人。其实我们班上有很多同学的父母都分开了,我没觉得自己很可怜。真的,我希望爸爸妈妈都能幸福。爸爸妈妈,你们答应我,我们三个人永远都羁绊在一起,好不好?”

曾伸出两个小手指和父母分别拉钩的小姑娘,现在撇着嘴,双手一摊:“拜托,我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呀!”

许昆仑揉了揉太阳穴,拿出手机。

“不许玩手机。”许度勾勾小手指,“曾经答应过和我永远羁绊在一起的爸爸,亲子互动十分钟就忍不了了?”

“许度,我们正常说话好吗。”

“等等。”许度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为什么这样不正常?我以为我们有共识,尊重彼此的生活方式。”

“见鬼了,这算哪门子的生活方式?其实我早就发现你的朋友圈不对劲儿,一会儿疯闹一会儿孤僻——许度,你也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了,要定性了。”

一句挖苦已经到了许度的嘴边,察言观色后决定收回:“好吧。我一直觉得我们是在虽然不认可,但彼此尊重的基础上对话。既然演变成了鸡汤大会,那我走了。”

许度霍然起身,转头欲走;才走出去两步,正好一名个子高高,手长脚长的帅哥朝这一桌走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一开始贝海泽还以为小姑娘是师父的新女友,心中暗暗叫苦,再仔细一看:“嘟嘟?”

刚才还在大言不惭表示价值观毫无缺憾的许度瞬间石化。

“真是你,前一阵子我妈还提到你。我是贝海泽,记得我吗?我们一起打过网球。你长高了,壮了,都快不认识了。”

看着这张比记忆中更加灿烂的笑容,许度的大脑一片空白。

怎么会不记得?T恤,蛮好再宽一点;热裤,蛮好再长一点——本来是要气气许昆仑,怎会偏偏叫贝海zhé看到!

许度的拼音学得不好,一直分不清平舌音和卷舌音。贝海泽的名字读一读就成了海zhé,海zhé哥哥,听起来活脱脱一盘清爽脆口的下酒小菜。第一次在网球场见面,词穷的她对海zhé哥哥的印象,就是有一对很大的眼睛,黑得,黑得好像他穿的那件黑毛衣……

虽然这不是他预想中的见面——欣赏着女儿僵直的背影,许昆仑气定神闲地敲了敲桌子:“许度,你还记得海zhé哥哥吗。”

怎么不记得?刻骨铭心。

这个名字,这张脸,这对笑起来有卧蚕的眼睛,这双挥舞过网球拍的手臂,特别这条曾经背过她的背脊,和青春一起,她编织了最罗曼蒂克的一个梦。

但发梦是发梦,现实是现实,混为一谈只会让气氛难堪。

许度内心咆哮,悻悻缩回沙发深处。在贝海泽看来,开放抑或保守,只是一种着装方式,应该尊重。但见他衣着清爽得体,比她记忆中更加英俊帅气,许度已经颇有些不自在——她抱着手,夹紧大腿,蚊子般哼哼了两声:“啊……哦。记得。”

“那怎么不叫人呢。害羞?”

来自父亲的反击,令许度如梦初醒。

她抬起头,对上贝海泽微笑的眼睛:“海泽哥哥,好久不见。你好吗。”

“挺好的。谢谢。你呢?”

内心戏丰富的许度,战胜了最初的惊慌,却逃不过这一句and you。

为什么一句简简单单的问候,也能被他说的如此亲切,直击她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几度负隅顽抗,却最终兵败如山倒。

“啊……哦。我也很好。”

作为格陵的顶级食肆之一,一道新菜式,一种新风味,往往都是从拥有最好资源的老饕门流传开来。虽然近年来几次传出周转不灵,资不抵债的消息,却一直未有颓势,反而在小道消息中越做越大,足以见证其在格陵饮食界的地位。

“来来来,吃菜。”

既有寇亭亭等人做赞助,在大家的预想中,菜品必然精益求精。没想到凉菜过后,头四道热菜却是当年食堂的经典菜式——没有牛肉的土豆烧土豆,只有番茄的糖醋里脊,胡萝卜,笋丝,木耳,泡椒为辅料的鱼香肉丝,还有咸香鲜嫩的卤鸡腿。上过了这四道,才是标准的宴会菜式。

这样四道平凡的菜,混在其他的富贵菜品当中,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毕赢说了祝酒词,率先起筷,将一筷子鱼香肉丝夹进了姜珠渊面前的菜碟。

这般出位的殷勤,事先毫无预警。寇亭亭与身边人寒暄,眼角却掠向姜珠渊,看她反应。

出乎意料的是,姜珠渊没有狼狈,或表示厌恶。淡定自若的表情,仿佛天生就该有人随侍左右,添酒布菜。

家教果然不同常人。这份端庄过一分,便是矫情,少一分,便是轻浮,但她偏偏分毫不差,浑然天成。也难怪她今日肯出席了。

菜甫入口,姜珠渊完全地愣住了。有一刹那,她甚至觉得自己回到了高中的课堂——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离下课还有三分钟,老师转过身去板书的那一刻,下面是一片饭盒从课桌里拿出来时磕碰的声音。

在食堂的菜式中,她最喜欢的就是鱼香肉丝,每餐必吃,自然对味道十分熟悉。难得的是,现在尝到的口感居然和记忆中的丝毫不差。

人通过形、声、色、味、触五感与外界交流。这五感与大脑之间有着非常神秘而复杂的联系。仅仅一个身影,一段旋律,一片色彩,一种味道,一种香气,都可能会触发大脑不同区域的记忆重播,继而心潮翻涌,感慨万分。

“卤鸡腿?这卖相,倒是和食堂夜宵一模一样。”曹慎行丢了一片鸡腿肉在口中,大嚼,“味道,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这怎么可能。上天下海,国内国外,他吃过很多好东西,怎么还会觉得这样一支平淡无奇的鸡腿好味?虽说是平淡无奇,可是当年为了能买到限量供应的卤鸡腿,他会蛮横地插到第一位去,又或者去抢最弱小的同学,拿到手就迫不及待地大咬一口。

现在好吃的东西太多。只要肯付钱,什么不能吃个最新鲜?唾手可得,反而失去了那种掠夺的快感:“卤鸡腿的师傅来老饕门了?”

原来这四道菜大有乾坤。除了寇亭亭,大家纷纷下筷:“……真是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味道。”

就算同一种味道,在不同的人,便有不同的回忆。所有人的脸庞,都蒙上了格外不同的动人光彩。

同学当中也有几个眼界开阔,此时才明白了寇亭亭赞助的分量。老饕门之所以能成为格陵的顶级食府,除了拥有最丰富的食材资源,最出色的厨师团队之外,还有两项迄今没有被任何竞争对手所复制的特色餐饮计划——“万食如意”和“味·道”。

“万食如意”与主打珍稀食材和分子料理的“味·道”不同在于,走的是人文关怀路线。只要是曾经存在过的食物,只要你点的出来,他就能做,而且做的一模一样。无论你要吃的是小时候未拆迁那条小巷子里的糖画儿,又或者和初恋在路边吃过的胡辣汤,甚至是过世外婆做的一碗菜肉馄饨,它都能给你丝毫不差地复制出来,盛在记忆中的炊具里。不管你要求的是山珍海味,还是家常小炒,是垂涎欲滴,还是难以下咽——哪怕你的味蕾已经千锤百炼,照样能吃出当年的心境。入口那一刻,你就会五感全开,深深折服。

与一桌丰富的佳肴相比,只会吃到各种莫名骨头的炖土豆,酸倒牙的糖醋番茄,被好奇地夹了几筷子之后,便再没有人动过。当然,这两道菜也确实很糟糕,每每命运都是被边吃边骂。

这四道风味各异,有褒有贬的菜,正分别代表了高中回忆中的嬉笑怒骂,喜怒哀乐。

寇亭亭嫁入孟家之后,随婆婆一起吃素已有五年多。本次菜单由成少为帮她设计。他这人颇有情趣,一桌菜攒出来真正是雅俗共赏,主次分明。雅有蒸苏眉,俗有佛跳墙,主有鸡枞菌蒸宣威火腿,次有枸杞拌苦菊,荤素菌类各占三分,不仅满足了大部分人的口腹之欲,也兼顾了营养搭配。

这样丰富一餐下来,最后一道糖水又是普通之极的手搓实心小汤圆,水果汤头清甜,正好抵掉那一点腻。

寇亭亭不过略动两三样,又舀了碗甜汤慢品。有同学攀谈,她便柔柔回应一句。当然有人对她显赫的夫家好奇,想打听豪门密辛,她倒是有问必答。你说是官方说辞吧,有些细节非自家人不会知道;你若要探究个中深意,却又滴水不漏。更难得是全无半点招摇。席间众人络绎不绝地敬来敬去。寇亭亭滴酒不沾,一概都笑着推辞:“别扫了大家的兴,随意一些吧。”

仗着酒意,有人说起胡话来:“亭亭真是嫁得好……不知道有没有青年才俊介绍给我们?”

“我留意一下。”

“那可说定了呀。”

“听说孟家有位孙小姐今年二十有六——这么大的家业,肯定要招上门女婿吧。”

“一辈子都不用奋斗了,当上门女婿也不亏。”

“那怎么能行?生了孩子自然还是要跟男方姓。”

说得好似孟家的孙小姐是市场上的猪肉,随便他们挑选。寇亭亭心中促狭,若是叫孟薇听到——不,她一辈子也不会听到这种话,因为她永远不会和这类人接触。衣着土气,筷如雨落,推杯送盏,故作熟稔,甚至有些已经头顶半秃,脸孔蜡黄,腰身粗壮,哪里有半分朝气蓬勃的样子。

她记得第一次上孟家去吃饭。孟薇从头到尾没说话,只最后闲闲对孟金毅讲了一声:“六叔。爸爸说饭桌上能看出一个人的出身,我还不信呢。”

寇亭亭当时被这句话刺得心内大痛。等她排除万难成为了孟家人,回过头来想想,真是完全正确。

三代富有,才能出一个上等人。毕赢和曹慎行?还早得很。其他人?下辈子吧。

毕赢对她举杯示意;她亦举杯;杯沿轻轻一碰。

“亭亭是怎么收服老公的呀?讲出来大家学习学习。”

寇亭亭笑而不答。每个人的幸福都不可复制。说得清楚那不叫缘分,而是缘故了。

寇亭亭与孟金毅从相爱到结合,是一部标准的韩剧。目前只放到九十二集,后头大概还有几百集。剧情都是可以预想到的家长里短,小打小闹,最大的惊险不过是常有的桥段——婆家对她一直颇有些看不上。但那又如何?她的从容不迫带着些认命的哀怨感,是最惹人怜爱和敬重的地方,也是孟金毅不顾反对一定要娶她的重要原因。

“那是。亭亭的命真好。”

在毕赢看来,寇亭亭过得好是天注定,因为她一向善于将外界的雷霆雨露都化为自身的养分。公共场合她是孟家的儿媳,温柔娴淑;但私下里,当你有个常年不在身边的丈夫时,难免会散发出一些独特的光彩,引得飞蛾前仆后继。

但她一向懂得拿捏分寸,所以仍然是个完美的儿媳,妻子和母亲。

“说起来,亭亭这也是第一次参加同学会哪。”

“孩子年纪太小,很黏人。”寇亭亭笑着回答,“等她上学,我就轻松了。”

嫁入豪门的寇亭亭在第一时间就切断了和过去的一切联系。可恨有人多事,要拍一部反映校园欺凌的纪录片,为探究所谓“施暴者”的后续人生,先是找了毕赢和曹慎行,然后试图联系她做采访。

婆家的出面拒绝,并不能阻止这部获奖作品掀起轩然大波。

所谓受害人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十八岁,施暴者却毫无芥蒂地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这是广大网络义士最深恶痛绝的社会乱象之一。社会乱象之二是受害者毫无隐私可言,施暴者却因为所谓的人权被保护。

很快他们的信息都被公布在了网上,更有知情者发帖,提到了七年前施暴者的家人在网上引导舆论,往受害人身上泼脏水,说的有鼻子有眼:“这位在格陵有一份体面工作的某某女士表示,人都死了,怎么能阻碍她弟弟的前程……”

毕赢狂打电话找她商量。她不得不再次求助于婆家,求助于大嫂。孟金贵的夫人杜丽聪并未帮她大规模删帖,而是集中处理了信息泄露问题。一周后,民怨烧的差不多了,义士们又去搔别的痒处。

杜丽聪的过人之处不仅在于借助女权运动塑造了寇亭亭“怀璧其罪”的形象,而且想到了更深远的问题。

“无风不起浪。你是否得罪了什么人而不自知?不解决这个源头,将来依然会有麻烦。”

云政恩是孤儿,怎么会有人替他出头?一切一切的开端,就是殷承那部横空出世的纪录片。她私底下请人去调查这部纪录片的背景,甚至也查了毕赢,曹慎行,姜珠渊和缪盛夏,却没有得到任何线索。

从这件事抱团开始,寇亭亭,毕赢,曹慎行就成了利益共同体。也正是因为网络风波所带来的一口浊气无法排解,促成了今天的同学会。

“那姜同学呢?”见她手指光秃秃的,浑身上下一件贵重首饰也无,颈上还挂着高中时期的项链,“有交往的对象吗?也是某家的公子?”

“姜同学的男朋友可是出身医学世家。”毕赢早已查过贝海泽背景,“外公是大国手,父亲是大国手,舅舅是大国手,师父也是大国手,贝海泽医生前途无量啊。”

“啊?不会吧?贝海泽?怎么可能嘛。”隔壁一桌似乎有人不相信,但渺小的质疑声被掩盖下去了。寇亭亭倒未搭腔,

“有这么厉害的男友,以后还少不了要姜同学帮忙了——”

姜珠渊微笑:“别。最好永远不找我。”

话中的意思,有人明白,有人糊涂。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有人揣着糊涂装明白;霍超群将话题岔开了去:“哎呀,问女同学,问来问去也不过是恋爱婚姻;男同学们的事业做得如何,那才有意思。毕总,介绍一下成功经验嘛,莫不是也要说你的成功不可复制?那曹总,曹总发达总该想着点同学们。”

笑声此起彼伏。寇亭亭也微微地笑了。

也许,是她小题大做;也许,是有人意气用事。她已经是孟家的一份子,还能够调动这许多资源来针对她的,也就只有——

想到这里,她去看姜珠渊;没想到后者也正在看她。眼神在空中交汇。

她们都长大了,不会像以前那样,针尖对麦芒。要说的话,要表达的意思,都在菜里。

再糊涂,吃过了这顿饭,也请做个明白人。人生苦短,该吃的,都是美食;该记住的,都是快乐;既然新恋情里的男人十分完美,生活只会越过越好,就请不要再回过头去作茧自缚。

所以,请勿再提云政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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